北京地铁有位国家级大师(5)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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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地铁有位国家级大师(5)

师徒

有“泪奔”的真情,有“先挖坑、再递梯子”的苦心,亦有“跳槽”的遗憾……大师传承人,你在哪里?

那一天,高伯翰与家人度假归来,首都机场落地后打开手机,一条短信扑面而来:明天到位于地铁5号线宋家庄站的维修一项目部报到。

这一天清晨6点多,手机铃声骤响,刚刚起床的大师杨才胜纳闷:谁呀,这么早?

这两件事,一个内容:信号分公司检修一项目部总工程师高伯翰,工作调动。

据说,这猛不丁的变动给高总“酷爽”的假期心情,兜头一瓢冷水。

据说,大师杨才胜一个星期都没怎么说话。

据说,项目部党支部书记靳爱芸、经理王焱联袂向上级领导陈情,上级答复的大意是:当前地铁安全运营“压力山大”,涵盖5号线、7号线、大兴线的维修一项目部需要精兵强将,要以大局为重,局部服从全局。

从“检”修一项目部调到“维”修一项目部,这一字之差,简单来说,就是上线“支前”。

高伯翰何许人也?

那天,他下夜班从5号线大本营宋家庄来到大师工作室,老同事纷纷同他打招呼:“高总,瘦了吧?”“两个月没见,都有白头发啦?”也许是本身太过劳累、也许是这几句问候语触动心事,小伙子低头、掩面……

他是性格开朗、能言善辩之人,以致师傅杨才胜甘拜下风:“口才我不如高伯翰,我最多算'话痨',他可是大神级的!”

佟薇在一旁搭话:“我师傅所有喜欢的人当中,他排第一!”

高伯翰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信号专业,2号线见习一年后到通号分公司安质部工作。不久检修一项目部总工程师靳爱芸接班退休的老书记,高伯翰通过岗位竞聘就任项目部总工,分管杨师傅任主任的研发室及员工业务培训等。靳书记评价自己的继任者:聪明、勤奋,特别出色。

他的确是大师杨才胜看好之人,两人“交集”的过程算得上因缘际会。

既然分管研发室,高总便时常来三楼转一转。佟薇说,他们俩最初有点生分,互相还“拘着”。此时春节临近,研发室组织了一个小聚会,助兴节目:玩飞镖,输了钻桌子。“我师傅玩儿得特臭”,佟薇手机将大师钻桌子的瞬间,变成永恒。

相互熟悉后发现,两人在性情上很相像:都非常聪明、好学、为人热情,而且幽默,都是那种能够活跃气氛的人、能与同事一起“说着、笑着就把活儿干了”的角色。

随着了解的深入,这俩人实际上互补性地相互欣赏:杨师傅经验丰厚“真不是盖的”,高总的专业理论也常令人耳目一新。出故障现场,高总跟随杨师傅左右;下班后,在研发室里继续讨论信号技术、培训计划乃至人生哲理。

高伯翰那家伙多聪明,一早就想拜师学艺了。一天,不在乎“身段”的高总工程师向杨师傅吐露了心愿:我想跟您学徒。“学徒?”那师尊故意“顾左右而言他”:“先去对面问问大师哥、大师姐同意吗?”

这边厢,比高总小三岁的“师哥师姐”毛毛、佟薇也趁此向高总“发难”:“那可不行!你怎么也得先从‘编外’开始吧?不然,这拜师、学艺也太容易了吧?”

当师傅的反倒有些不忍了:他们是想出你洋相!

直至高伯翰赴5号线大本营宋家庄站、出任维修部一项目部生产副经理两个月后,杨师傅才琢磨过来:高伯翰入了领导的“花名册”,是不是同那次事故分析会有关系呀?

那次可不是出洋相,是“真冒泡”,杨师傅还为此兴高采烈来着。

那是一块才从线上事故点送来的、杂志大小的故障电路板,带着焦糊色、重灾区是一个硬币大小的窟窿。

电路板所以被送到研发室,是来“要说法”的,即对此次电路故障的技术分析。以往这种权威性的解释自然非杨师傅莫属,这次他决定把高伯翰推到前面去。

杨师傅一看电路板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,他一边讲解一边给电路板做测量,数值与他的分析判断吻合。他又让高伯翰上手再测量一次,以深化他的感知。第二天一早通号分公司的视频交接班会,杨师傅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
本就聪明、善言的高伯翰,对故障电路板进行了逻辑清晰的分析:电路板所在区域的信号任务是什么?电路板的具体职责、烧损器件的作用是什么?导致损毁的原因是什么?解决问题的方案和程序是什么?

高伯翰看到师傅眉开眼笑地竖起大拇指,主持会议的领导更是大力表扬:讲得好!高伯翰去检修一项目部时间不长,就能把电路板故障分析得这么透彻,年轻同志要学习他这种钻研业务的精神!

“讲得真棒!”提前退场的杨师傅回到项目部,据说“美得上窜下跳”。他解释:“您的学生在正式场合、在领导面前特露脸,比您自己露脸儿高兴,是不是?!”

而高伯翰心里明白,机会是师傅给的:分析内容是他教的——给你机会锻炼——最后让你出成绩。

之后,《北京地铁报》记者体验团一行15人来大师工作室参观,从接待流程的安排、到视频播放的具体细节,他全部甩给了高伯翰和佟薇。其中有一个技术研发情况的介绍,也让高伯翰担纲:“你来讲、我补充”。

高伯翰从中感受到的是:他为人的纯粹和格局的高度。

高伯翰认为:杨师傅对工作的投入状态一般人比不了,他研究新技术、新装备,不是借此个人赚钱,而是为了提高运营质量,减轻维修劳动强度。

他把专业知识变成技术成果后,没有“壁垒”,可以传授给所有人。他带出了一批人,有的“小家伙”由此走上领导岗位。

——据靳书记介绍,早在几年前,项目部领导班子就考虑到依托杨师傅的技术优势,对青年员工进行传帮带,采取了“助勤轮训”方式:挑选青年业务骨干到研发室助勤1--2年,给杨师傅“打下手”,学习创新研发技能。到目前,先后已有二十多人到研发室助勤。

她说,在这个过程中,杨师傅自己也在甄选,争取多教出几个徒弟。从领导层来讲,凡是在技术研发岗位做出成绩的,都会破格提拔、任用。

毛毛即毛英阁就是这样一个成功“案例”。

高个子,灯笼裤,走路晃里晃荡,每天话不多,看着像不务正业那一款——还别说,他从小酷爱养小动物,猫狗耗子鱼,笼中鸟、兔子窝,全在行。此外自供“怂蔫坏”,登高爬梯摔破裤子、摔伤腿,多次惹恼脾气暴躁的父亲,“小时候没少挨揍”。长大些又迷上电子游戏,经常玩个通宵达旦,“这将来可怎么办呀?”父母愁,他自己考虑得倒比较实际:不行,将来就学个厨子吧!

他挺幸运,得知地铁技校提前招生,凭着不高不低的分数居然被录取,划分到通信专业,他以为将来会是个“电话接线员”。

刚到地铁工作那几年,他说自己也是晃荡着过来的,他喜欢上夜班,因为“白天可以玩儿”。直到公司改制竞聘上岗,身边的同事都竞聘到不错的岗位,有的还一下子成了领导,工资待遇都增加了,“这下受刺激、知道着急了,自己总不能晃荡一辈子吧?!”

同意毛毛来研发室“助勤”,杨师傅看重的是他人实在,手巧。据说他带徒首先看人品,技术差点没关系;其次只要你肯学,他就教,怕的是你没有进取心;还有你不是专为干活来的,你得接受他的创新思维,能够举一反三,出了这个门自己也能有所作为。

研发室的研发范畴覆盖广泛,没有通信、信号、AFC(自动售票系统)之分,毛毛感觉自己瞬间就变成了“白痴”,很多知识都要从头学起。不过他干活不惜力,技术有长进,还凭借ACF在线监测项目和佟薇一起获了奖。

但是,让他铭记一生的是师傅的“挖坑”教学法。

他在一旁仔细观看杨师傅焊接板卡芯片的精密部分,只有0.8mm,戏称“蚂蚁腿”。毛毛一贯“手巧”,即使干这种高难度的焊活心里还是有底的,于是看师傅操作基本结束,他提出:我来吧!

杨师傅曾私下夸奖毛毛的焊活技术“不比我差,我现在可能都不如他,因为我的眼神儿不行了”。果然,毛毛焊好的“蚂蚁腿”,光洁、漂亮,放到显微镜下确认每个焊点都完美无瑕,他自信满满地上机实验,没想到仪器却“报错”,他百思不得其解,拿着板卡去问师傅“怎么不行呢?”

那师傅早在一旁看得“明白儿”的:“你看着啊”——拿起热风枪比划几下,再上机:好了。

傻毛毛不明就里:我再焊一次!可是那仪器好像欺负人,再次“报错”。当师傅的竟然开玩笑:“毛毛你点儿背,应该冲个澡,洗掉晦气再回来干活。”

玩笑过后,杨师傅跟徒弟耐心解释:“我焊活最后一步是清理板卡,你忽视了。”原来,毛毛焊接技术纯熟,但是还有毛躁的地方,焊锡膏没有清理干净,偏偏焊锡膏导电,难怪仪器报错。

杨师傅说,毛毛很像当年董师傅面前“磨瓷罐”、走弯路的自己,所以必须“勺道他”。

毛毛这才明白原来师傅给自己“挖坑”了,“这个大坑自己摔得着实不轻。人马虎,细节就会欺负你,这个教训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
他评价师傅的教学法是:先挖坑,再递梯子,让你爬上来。

如今的毛毛已今非昔比:“掌管”着北京地铁价值百亿的电源设备。总工出身的靳书记介绍说,地铁的电源设备目前进入故障高峰期,因此有必要给北京地铁的全部电源设备建立台帐,有多少型号、多少厂家,要摸清家底儿,进而进行规范管理。为此去年成立了综合检修部,大家认为毛毛已经被杨师傅培养出来了,是合适的主任人选。

同样“培养出来”的还有佟薇,在如今的研发室,运用JTC系统数据采集分析系统,为5号线、1号线、八通线“把脉”探伤,除了师傅杨才胜,佟薇大概可以坐上第二把交椅,所以有人开玩笑喊她“二拿”。有时候,她代师傅“下线”,基本可以独当一面。逐渐成长为这方面的一位女权威,想想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!

佟薇说:“因为跟着师傅干,我变成女汉子啦!”

她说自己原本是个没有什么远大理想的人,地铁技校毕业时对信号技术也没有兴趣。那时正处于北京奥运会前夕,喜欢唱歌跳舞的她,热衷于当啦啦队和写写画画,理想的工作是去工会。但是几年下来,兜兜转转就“助勤”到杨师傅门下。

最初,她同毛毛一起跟着杨师傅攻关AFC(自动售票系统)自动售票机在线监测。大约一年后,出技术成果了,“杨师傅这人不邀功,填表时坚持不写他的名字,把机会给了我和毛毛。您知道吗,有人因为填表时名字的排序都会闹矛盾。我师傅说,多给这些孩子晋升的机会吧。为这,他还被老书记骂过!”

这项技术成果先后获得北京市职工技协技术成果二等奖、第八届北京发明创新大赛银奖。颁奖那天,很少参加这会那会的杨师傅兴高采烈地来到会场。他描述心情:他们俩获奖,我在底下坐着,多美呀!200元奖金真不多,但是就像一个家长,看自己孩子抱一奖状回来,您说那是什么心情?!

在接下来的JTC轨道电路测试系统升级版的研发过程中,佟薇全程参与并在车载平台开发中做出了实打实的努力。

地铁5号线、13号线、八通线均采用一家英国公司的JTC无缘轨道电路,那么当信号系统出现故障时怎样快速诊断、查找病因?另外,在轨道电路正常运行时能不能实时监测?这就需要一套类似“脑电图”的装置。

杨师傅带领团队经过多年努力,攻克了一系列技术难题,终于开发出“地铁JTC系统数据采集分析系统”,他在各条线路上攻克的一道道难关,基本都是依凭这套系统的数据破解的。但是,这套系统的研发并非一蹴而就,佟薇说,前几年我们出现场,要拉着大号行李箱去,箱子打开有两张桌子大,很不方便。现在的“升级版”是便携式,只比电脑包厚重一点。

为了达到这一步,杨师傅“玩儿命学习3DMax技术”,同时向专业人士请教。运用虚拟技术、微电子技术等新科技手段,将原本实体的按钮、仪表代之以虚拟按钮、仪表,用鼠标单击显示器上的图标便可实现同样的功能,这是实现“便携”的关键,同时节约了仪表耗材。

目前,这套系统已分别在5号线、13号线、八通线设置,方便了检测、维修,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。

佟薇说“跟着杨师傅,每天工作都挺有劲儿的,感到很充实。”但是有一段时间她却度日如年,内心纠结到崩溃的边缘。

她出身地铁世家,从姥爷起三代地铁人,因此北京地铁内的消息动态,自然灵通。此时,一个具有发展前景的科技公司正在筹建,家人将一份入职通知书放到她面前:薪酬高、有职位。

回头再说佟薇,那些日子,她内心撕扯:这边她舍不得像家一样温暖的研发室,可转过身来,是需要提供成长条件的三岁女儿,到底该如何选择呢?

她守着心中的秘密不敢跟师傅说,痛苦,痛哭,甚至自虐般加班加点烧录板卡、安装软件,师傅和同事劝她不要那么辛苦,“我心里的纠结只有自己明白。”

记不得是哪一天了,好像杨师傅又一次谢绝了去外地疗养,本就没大没小的师徒之间又开起玩笑:这名额要是给我就好了,师傅太傻!

“每年23天年假,我从来都没休过!”他拿起粉笔,在小黑板上写下两个字:舍得。他说:“有些事,你得放下!”

那两个字,在黑板上停留了很长时间,也为苦闷中的佟薇吹来一股清凉之风,她的思绪常常在与这两个字对视中“跑马”:工作的确做得越来越好,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肯定,从师傅的神色上也能看出他的欣慰……终于,佟薇向家人坦陈了自己的意愿:继续留在积极向上的环境里工作。

佟薇说,后来清理房间时,“舍得”这两个字被人不经意地擦掉了,但是那两个字却刻印在她心里。

再次让“胖妞”佟薇心情不“爽”的是:高伯翰的工作调动。“不光我,我师傅一个星期都不高兴!”

他看好高伯翰,依稀地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,不过这个“臭小子”比自己更大胆、更有想象力:一次次灯下恳谈,师徒俩对项目部“培训基地”的规划一样样地具体化。之前,杨师傅按照公司要求,研发出“北京地铁城市轨道交通移动闭塞(CBTC)仿真培训模拟平台”,状如一台大游戏机,专为新晋员工“练手”用,曾多次受邀参加全国交通系统的展览会。现在,全国各省市地铁发展多快呀,办培训基地肯定大有可为。

可是,蓝图刚刚勾画,高伯翰应征“支前”。

此次,高伯翰“奉调”的辖区范围,包括5号线、7号线和大兴线。地铁业内都知道,线上的生产副经理是“苦差”:安全运营压力巨大,“没有睡整觉的时候”,几天回不了家是常事,特别是高峰保障期间,只能“抽空眯会儿”……

“什么累呀、苦呀,对高伯翰来说,都不是问题!”杨师傅斩钉截铁地为徒弟正名,他了解他,问题在于高伯翰志在技术的精进与研发,而一线生产副经理势必要涉及人员管理等七七八八的问题,情非所愿。

但是,他必须在徒弟面前表现出“正能量”:“你呀,就是以往太顺利啦,没有经受过挫折!”他鼓励徒弟,在一线锻炼、磨砺,积累实际经验。

采访中,曾经将 “大师何以成为大师?”的问题抛给高伯翰,他说,北京地铁有很多优秀人才,他们都能做到全身心投入、吃苦耐劳。杨师傅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好的口碑、收获这么高级别的荣誉,同他的个人特质有关:第一他有职业的敏感度,能发现问题。二是他既有理论储备又有现场经验。三是他的求知欲望特别强,这一点许多年轻人都比不了。

其实,他与师傅相比,首先是“一个底盘”的距离。

杨师傅1980年入职,2003年调入技术岗位,23年基层操作经验,那“底盘”大而厚重。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”,纵然高伯翰有些郁闷、他师傅亦有不舍,但是命运安排高伯翰“补课”。

只是不知,高总此次“支前”,三年?两载?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,纵使有一天,你踽踽归来,尘满面、鬓有霜,请相信,一个逐渐衰老的身影正倚门相盼。那句话怎么说的——“愿你出走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”,师徒若葆有少年心性,还能继续勾画未竟的蓝图。一如他的师傅董林老爷子,一把年纪还与徒弟为轨道信号横眉竖目、争论得面红耳赤。少年心性,师徒一脉,这难道不是北京地铁之福吗?!

北京地铁有位国家级大师。

每天上午10点,他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:他要同91岁高龄的老妈说上几句话,他不想在母亲身上再留歉疚。

每天,他几乎都是夜半才归:“我师傅那会儿,最小的电阻2厘米大,现在是芝麻的三分之一大,不抓紧看书学习,就落伍啰!”

他说,他有很多专业体会是书本上学不到的,把平生所知、所学传授给孩子们,“那是一乐儿”。

他亦有隐忧:“再过5年我退休了,咱这牌子还能继续挂下去吗?” 踏进55岁门槛,他常常思考传承人的问题。

“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”,“地铁神匠”岂能轻言解甲归田。君不见网贴云:姜子牙八十为丞相,佘太君百岁挂帅……你急神马急?

况且,天降大任,不经历“苦其心志、劳其筋骨”的磨难,何来传承人?

请相信,一切皆有可能。

文 李俊兰 供图  佟薇